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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屆金馬獎有多處動人時刻，其中最讓人感動的聲音來自最佳改編劇本獎《濁水漂流》得主李駿碩，以及最佳紀錄片得主《時代革命》周威冠致詞時的粵語感言。
感歎的不是得獎的艱難，而在於日漸稀微，正逐漸失語的廣東話。
金馬獎第一屆開始，香港電影就從來沒有缺席，不但與台灣電影隔海相和，主導電影風潮，更頻頻奪得大獎，看香港電影長大的台灣影迷比比皆是，對香港影星大小趣事如數家針的影迷所在多有。晚近兩年，受到政治情勢牽連，港片港星參與金馬獎的數量大減，在星光大道和頒獎台上要再聽見廣東話或廣東國語，機會微乎其微，這亦說明了今年坐在國父紀念館觀禮的我，聽見這兩位香港人在舞台上用粵語致詞時何以會湧上一股莫名鄉愁：香港不是我的家，卻是多數台灣人曾經眷戀深深的青春回憶。
悄悄告別香港的台灣人 有的是更多不捨
歌手陳建年曾經如此唱過：「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因為政治，因為疫情，多數台灣人已經悄悄告別香港，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能還有好多的不捨，這回，2021「香港記憶香港情」線上影展卻提供了港式鄉愁的極佳慰藉，關鍵之一在於策展人找到港味極濃的奇片《夜香．鴛鴦．深水埗》
由夫妻檔影人梁銘佳與 Kate Reilly 攜手合作的《夜香．鴛鴦．深水埗》，差堪比美在台灣電影文青中引發熱議的日本電影《偶然與想像》，形式上，前者是四段式電影，後者則為三段式結構，動人關鍵卻在於兩片導演都有極其敏銳感性，透過細節雕塑出已經斑駁，卻依舊讓人縈懷的美麗時光。
《夜香．鴛鴦．深水埗》的魅力在於召喚舊香港的巧思。
第二段「玩具故事」，表面上是透過一家即將易主的玩具店第二代兄弟，重回舊店在陳互架上把元憶述美少女戰士、恐龍戰隊、頭文字D⋯⋯等童玩陪伴他們長大的青春時光，實則是透過兩兄弟走過香港舊街，一家又一家的古老店鋪就從眼前再次浮現：不管是白底紅字招牌，專賣CD黑膠的「大榮唱片閣」，你會猛然想起曾經叱吒風雲的香港娛樂產業；抑或是層層堆疊，都已經外溢到霸佔街頭的二手、三手舊電器商店；還有燈火通明，標榜「足料廿四味涼茶銀菊露」的東莞佬冰茶（光從店名和飲品，都是多地道的港味生活），當然，還有販號賣水喉水箱，還會二十四小時上門開鎖的五金行，店門外的一張折疊桌，兩張椅子閒閒坐著的店東⋯⋯那些不都是打九龍走過，就曾親眼見證的港式日常？
鄉愁在舊電器街、在涼茶舖、在街角閒坐的店東
導演沒有在鄉愁上用力著墨，先從左側街道往右走，再從右往左走，不想忘記也不應忘記的香港街景，就在兩位男生拉下鐵門後，以最後一瞥的姿態再次現身，向你招手，是的，再看一眼吧，城市已經老去。
「玩具故事」訴諸視覺，第三段的「鴛鴦」則是召喚味覺。一位香港男老師對著教英文的美國女老師介紹著已經列名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飲品「鴛鴦」，那是濃茶撞上濃咖啡再摻入淡奶的特殊飲料，也是勞工最愛，口味濃郁，還有大量咖啡因，最能刺激碼頭勞工死勁幹活，正好是資本主義壓榨勞工的「歷史文物」，然而導演梁銘佳最高明的地方在於明明你知道他要批判什麼，卻不會對著同一議題死纏活打，反覆辯證，唯恐觀眾聽不清楚。他鏡頭一轉，男老師帶著美國女師走過巷弄街肆，在魚蛋攤、大排檔或者茶餐廳中咀嚼著豬腸粉、炸魚皮、雞翼⋯⋯等平民美食，越是平凡越地道，越是價廉越有味，就算是美式速食的肯德雞炸雞，亦能在撩撥起美國女孩的鄉愁之後，帶出香港男孩的離港避秦之心，因為這對曖昧的異國鴛鴦都面臨著難以名狀的中國焦慮：女要赴中教學，男怕香港動盪。
萬般愁情只能在諸多美食和「鴛鴦」飲品中淺酌低唱，這亦說明了何以這段片尾要以「國際歌」做結，我們看到一群學生在校門外，手牽手拉成長龍，高舉紙牌爭取自由，他們不是飢寒交迫的奴隸，他們只是即使起身來抗爭，也無法改變命運的軟弱鴛鴦。
鄉愁中瀰漫的中國焦慮 自由則是非賣品
「香港記憶香港情」線上影展的另外一個特色在於探討人的「自由」，而且不約而同都採取了女性觀點，檢視個人與自由、城市與自由的對話關係。
黃綺琳執導的《金都》透過婚紗店工作女性面對婚姻時的猶豫與反思，探索物質與精神拔河的生命選擇。曾經為了收入（生存）接受與中國男子假結婚,如今則是面對青春與壓力,要否接受香港男子的婚約？
曾經，自由是可以出賣的，如今，自由是可以拒絕賣出的。前者，詮釋的是青春與香港的政治處境，以及香港人面對中國政經壓力的選擇之間的巧妙對話；後者則回歸女性本身面對自主選擇的自我調適。
換句話說《金都》的妙趣就在於從一位單純的香港女子的故事連結到了香港的現今情勢，從原本只是婚姻與幸福的選擇表象，暗嵌了寓意連連的巧思機關，開拓了更寬廣的解讀。從民眾最易理解與感受的角度帶出了對政治現況的解釋。
類似《金都》的香港女兒觀點，同樣也在文彥中執導的《好好拍電影》中透過香港影視工作者許鞍華的傑出成就，逐一審視她的奮鬥歷程。
她出生於中國東北，成長於澳門，受教於香港，有著不合時宜的無根時光，卻能在這座華洋雜處的城市中，靠著文學與電影找到自己的座標，探索著城市自身的傳奇。
表面上，《好好拍電影》非常詳實地細究她在電影創作中追求與創造的藝術標竿，讓大家重新認識她在近半個世紀中曾經完成的影視作品，尤其是其中反應的社會風貌、人文美學和道德價值，都有如社會實況的鏡像再現。
然而全片更精采更重要的內容，則從女性的成長故事重新檢驗及審視當代女性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影視市場中，掙得一席之地，持續有新創作，又能夠在藝術天平上與群雄論劍爭鋒，甚至堅持品味與偏好，在重視商業回收的影音創作中，注入極其罕見又饒富創意的人文觀點。
許鞍華的成功，反映者香港當代女性的奮鬥與成功模式。一個成熟健全的產業機制，許可有才情的工作者能夠找到自己的呼吸與發聲空間，電影見證了香港的過去式，讓我們對香港的未來式，也抱有同樣的期待。
女性視角的港人苦悶與吶喊 凝視香江今昔
至於黃秋生主演的《淪落人》，有兩個主題，一個是廢，一個是夢。
廢，是因為黃秋生下半身癱瘓，需要有人照護，因此請了位菲傭。他們是主僱？還是朋友？他們是敵人？還是知已？陳小娟導演的劇本與角色設定讓黃秋生的戲都在輪椅上，主要的空間亦都在那間小房子裡，他的廢，可以解讀成當代平凡香港人吶喊於心的苦悶，他的出路則在於要讓自己的生活好過一點，前提就是讓照顧你的人好過一些，懂了這個眉角，就懂了《淪落人》的趣味。
《淪落人》劇照（照片提供：想映電影公司）
《淪落人》的關鍵字在於Dream，有人是Dreamer，很會做夢，有人則是Dream maker，幫你圓夢。人生有夢最美，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夢想，不是每個人都能使夢想，不致成為白日夢。陳小娟導演找到了照相機做媒介，所有的起承轉合都從相機上找到彎轉與出口，《淪落人》因為悲憫，所以催淚；因為救贖，得著光明。
《淪落人》的外勞議題，在《夜香．鴛鴦．深水埗》的第一段「出城記」中亦得著共鳴。照顧失智老婦的外勞要用手機拍下老婦的「山盟海誓」，卻在搭上循環公車後找到可以滿足老婦想要出遊，卻不會擾人的美好期待，失能的香港人能在慈心善意的外勞身上得到多少慰安？
不過，《夜香．鴛鴦．深水埗》最有勁的一筆來自壓軸的「It's not gonna be fun」，一位相貌平凡，看似鄰家少女的林倩同，可以是愛貓的飲料店主人，也曾和女伴拍過親密錄影帶，卻也會指著已經是古蹟的警察局建築，為了控管人民，照樣在牆壁上打洞架設起監視器，她偶而還會一語雙關地揶揄差館中的差人「好肥」，但是她又自稱「深水埗二妹」，以素人之姿競選起區議員，勝負得失她不在意，她只是不甘心因為大家沉默，就讓建制保皇黨人因為無人參選就自動當選。林倩同的故事屬於紀錄片範疇，置放在《夜香．鴛鴦．深水埗》就讓這部電影更加凸顯了戲劇與紀實的雙重特色：所有的戲劇都有著凝視香港今昔的紀錄特質，所有的記錄都亦有著批判現狀的戲味，本屆影展能向影迷推介
《夜香．鴛鴦．深水埗》，無甯就是用情至深的香港擁抱了。
文／藍祖蔚（行政法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
「香港記憶香港情」線上香港影展
2021.12.29-2022.01.04
免費報名
放映平台：想映電影院 Joint Movies
主辦：財團法人臺港經濟文化合作策進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