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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維吾爾的大地—讀維吾爾流亡詩人 Ahmatjan Osman 的詩歌

  • 時間:2023-01-08 10:00
  • 新聞引據:採訪
  •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
啊,維吾爾的大地—讀維吾爾流亡詩人 Ahmatjan Osman 的詩歌
維吾爾流亡詩人 Ahmatjan Osman (擷取自Deep Vellum)

Ahmatjan Osman 的中文版—血脈相同的詩魂

王力雄先生的《你的東土,我的西域》中有一小段記錄了《疏勒的兩位維吾爾詩人》。一位詩人朗誦了一首流傳千年的維吾爾民間詩歌,其中有一句:「天堂之輪也是把人間粉碎的磨盤」。
另外一首詩歌說的是維吾爾青年色依提勇戰清軍。武不能勝他的清軍暗下計謀,誘騙色依提自帶兩封信去見喀什提督。一封殺身,一封滅魂。但色依提只交出了殺身的那封信。他的靈魂永存不滅,成為暗夜裡的一盞燈,熄熄相傳。

從那時起,我時不時關注維吾爾詩歌。囿於語言的局限,只能從互聯網上零星地搜索到翻譯成中文的介紹。

2012年,「同樣有著慘痛流亡經歷的詩人」楊煉先生從英文翻譯了詩人Ahmatjan Osman(艾合買提江·吾斯曼)的代表作《無盡穿流於謝赫拉莎德口中的夜》(The Nights Passing  Endlessly  through Scheherazade’s Mouth),並撰寫詩論《詩歌跨越衝突》(《發出自己的天問-1978-2015 》台灣秀威資訊出版 2015年)
開頭幾句是:

一個公園
枝條投下濃濃的樹蔭
我喜歡靜坐在那兒
或多或少享受著白晝
我觀望青草從柏油裂縫間滋芽
太陽照著一張張經過的臉盤
當我沉思無盡穿流於謝赫拉莎德口中的夜
那謀殺的寓意
一個算命女人走近我
要求允諾
她用生命裡的黑暗鏡子
照亮我的命運

楊煉之所以翻譯這首詩歌,是因其「美,更因為它的深刻」。而且從這首詩歌中讀出,「無論身在何處,一個流亡詩人永遠逃不出深藏於自己內心的慘痛。流亡的意義也恰在這裡」。詩的逆轉,恰如謝赫拉莎德以智慧贏得了波斯王的愛情,這首詩最終的音調是肯定的。通過肯定「人之志欲」,「傳達出對伊斯蘭文化自身的強力追問,從而揭示出對這古老文明現代轉型的內在能源。這自我追問,是真正的詩意激情。它和任何群體情緒、口號無關,卻和我-一個反思中國文化傳統中開始創作的詩人-密切相關。我和Ahmatjan Osman分屬於所謂「中國,疆獨衝突」的對立兩側,卻找到同一個思想血脈」。

Ahmatjan Osman 的日文版

2015年5月和11月,日本一家名叫「左右社」的出版社接連出版了Ahmatjan Osman兩本詩集譯本:『ああ、ウイグルの大地』、『ウイグルの詩人アフメットジャン・オスマン選詩集』。
一位維吾爾留日學人Muqeddes與日本的河合真博士合力的結晶。


Ahmatjan Osman 兩本日譯本

與Ahmatjan Osman一樣,出生於烏魯木齊的Muqeddes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俄語專業,獲得日本文部科學省的獎學金留日,並在神奈川大學修完博士課程。曾在《世界文學》等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這位除母語之外,懂俄文、日文、英文的維吾爾才女甚至將日本的古典名著《萬葉集》、《百人一首》的一部分翻譯成維文,傳播到中亞腹地。
河合真先生一家三代與絲綢之路結緣,本人是一位精神科開業醫師,學習維語則源於斯文·安德斯·赫定的幾本亞洲腹地旅行記和井上靖的歷史小說《敦煌》等書。 「敦煌」以及絲綢之路,曾激起日本人對浩瀚的西域、粗礦的戈壁、浪漫的駝鈴以雄渾的美學想像和親近感。

Muqeddes與河合醫師可謂珠聯璧合,一共合作出版了五本書,向日本社會介紹維吾爾文學與文化歷史。Ahmatjan Osman的兩本日譯詩集,一共收有六十三篇詩歌。日文讀起來色澤超然,新月鳴弓。

Ahmatjan Osman,1964年出生,父親曾在文革期間被迫入獄六年。他的文學養分最早來自於母親的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

經歷文革的毛語錄的維語翻版以及與階級路線鬥批改與歌功頌時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迎來中國的民族文化復興的「黃金時期」。 Ahmatjan Osman在文壇嶄露頭角,少年時期即獲得第一屆優秀兒童文學大獎,進入培養新疆少年俊才的「實驗中學」,並考入新疆大學。後遠赴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大學專攻阿拉伯文學,並獲得學士、碩士學位。1994年回去後曾被中共短期關押。他無法在母校新疆大學找到教職,不得不再度遠走敘利亞。但中共要求敘利亞驅逐他出境。包括阿多尼斯在內的二百七十名阿拉伯世界的作家們聯合起來,抗議專制的長魔爪對Ahmatjan Osman的迫害。
最終,Ahmatjan Osman流亡加拿大,以維語和阿拉伯語言繼續創作。至今為止,發表了五百多首詩歌,已出版了九冊以上的詩集。

有人認為維吾爾的現代詩(新體詩)受漢語「朦朧詩」的影響。但維吾爾現代詩的濫觴者之一的Ahmatjan Osman並不贊同這一說法。「我十八歲就進入阿拉伯世界學習阿拉伯文學,那時,並不熟諳漢語,我的文學創作歷程說明一切」。(ムカイダイス著『ウイグル・ジェノサイド』ハート出版、2021年、p.202)

關於這個維吾爾的現代詩與漢語「朦朧詩」關係,如果有自由和平等的學術平台討論,那麼應該思考,通過哪種途徑,如何影響?但在維吾爾大量的知識人被失蹤被流亡的今天,難以實現。

維吾爾的現代詩吸收了本民族古典文學深厚的底蘊,但擺脫了格律文本「格則勒「與「柔巴依」的束縛,借鑒了波斯、俄印文學以及西方現代文學的寫作原則。中國文學中的中華思想,政治掛帥,權力崇拜與維吾爾文學的本質—歐亞文明十字路口的地域元素、歷史底蘊以及文化視野格格不入。歌詠廣袤的大地,奔放的愛情,活的生命力是維吾爾文學的基本元素。

今天新疆官方的維語文學刊物,無一不在大張旗鼓地喧囂「貫徹以某某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貫徹黨的文藝政策,推動社會穩定和長久治安」,完全變為維穩的工具。
而作為信仰伊斯蘭的流亡詩人的Ahmatjan Osman,儘管他曾參與海外民族運動,但他的詩歌裡既沒有摻雜宗教思想與意識形態成分、也沒有以詩歌作為振臂一呼、應者雲者的反壓迫的一面旗幟,更沒有煽動仇恨。他的現代詩給古老的維吾爾詩歌吹入新的生命,歌詠宇宙間所有熱愛一切事物。他幽郁的鄉愁,流亡的彌哀,對維吾爾的抒情,都有節制地鑲嵌在優美的意象之中,其詩品的靈運與氣象,秘思與情感,撥動讀者心弦。

Ahmatjan Osman曾就「一介詩人如何關乎政治」這個問題回答過日本的《產經新聞》(2016年10月15日):
「我從來沒有改變過我的詩人身份。我始終都是以母語寫詩的詩人。但我必須面對一個嚴峻的現實,那就是,我用母語寫作的詩歌在自己的故鄉遭禁。我摯愛的母語,在中國推行的『雙語教育』下,本質上是漢語單語教育。我親眼目睹母語頻臨消滅的危機。如魚兒在水中暢遊,詩人的生命在於語言。中國嚴行厲施的政策,正在窒息我的母語—那正是我每天的呼吸。我意識到保衛我的母語,就是保衛自己。為保衛母語,必定奮起與中共的政權、政策抗爭。保衛母語,就是保衛我的祖國,保衛被侵略的維吾爾大地」。

楊煉說「最美好的時刻,是當詩人們並肩坐下,開始互相翻譯,一個個意象、一個個句子的移動,憑藉對詩歌閃電般的領悟,而深入作品,哪兒來的衝突?」在這裡,詩歌至上,詩句至上,詩人至上,詩性至上。

拙文在結束後收到Muqeddes的Ahmatjan Osman漢語版翻譯,希望哪家出版社獨具慧眼出版,此外,另外的話題。以下Ahmatjan Osman幾首詩歌,筆者譯自日文。理論上,雙重翻譯遭忌。忍不住手癢,以之紀念。

恐懼

這個世界
由我的一根肋骨而造
即使在今天 
喉嚨裡也有一支歌
從太古到世界的盡頭
在這條路上   
背負著恐懼而行
(前掲『ウイグルの詩人アフメットジャン・オスマン選詩集』pp.12-13)

一捧維吾爾的泥土

廣袤的,如一捧泥土,
在我身體的深處
火焰鑄成我的靈魂
那是
那泥土,我的身體,就是
那捧維吾爾的泥土
漫長的暗夜,焦灼地等待,火焰
繼續那無的旅程,
我至高之魂啊
若咒罵我身,捆綁我體
若逼迫我背叛誕生我的,維吾爾之大地
那麼
我就連這一捧泥土,都不值
(同前、pp.16-17)

一生之夜

我出生的那刻,在黑夜
母親,唱著黎明的歌謠
對著探視拂曉的我
父親說,早晨必將來臨。

我的頭髮和瞳眸的黑色
是黑夜的印記麼?
我的心,銘刻的永不能愈合的傷痕
那幽暗之光,照著我的靈魂
頑強地度過四十二年的人生
然,長夜茫茫
啊,造物主,難道,
不等到天明
滿穹的星星,
都將成為流逝的光辰麼?
(同前、pp.104-105)

暴君的蜘蛛

如此,靜寂之中
再靠近我一點。啊,佳人
你用熾盛的靈魂之篝火
熊熊燃燒
我仿佛聽見
我們相互纏繞的手臂
落入那位暴君的蜘蛛吐絲網裡

你總是
在屬於我們的夜晚  稱之為暗夜
稱之為死人睫毛的那輪皓月
照耀著   你比一汪泉水還閃爍的憂傷的臉
在我的唇角  鹽晶般滲出你的銀鈴聲
如同響徹大地上的步伐
啊,鏡中
隱隱約約從乳隙看見
時間,從夢中的我們的足下
如同受傷的老鷹般墜落麼?
天空,在露水潤濕的地方誑語之時
那瓣花朵,變成一汪血泊,說出自己的秘密

一聲鳴叫,響徹
從遙遠的古巢
漆黑的鳥群
一起揮翅,飛翔無盡
(同前、pp.86-87)

作者》 劉老西 時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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