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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水:收審所雜記(一)

  • 時間:2021-10-28 14:35
  • 新聞引據:採訪
  •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
劉水:收審所雜記(一)
1993年6月,海口,作者在《證券信息週刊》社編輯部。

1994年6月8日,海南省海口市,我二次入獄,先關押在海口市公安局秀英收容審查所(收審所)九個月,然後被裁決「反革命出版罪」,在海南省勞動教養所勞教三年。距1989年在蘭州、北京參加八九學運入獄一年三個月,出獄不到四年。

被捕

1994年初,從甘肅南下到海南島快一年了。去年剛上島,即應聘在《證券信息週刊》做記者兼編輯,這家週刊掛靠海南省委改革發展研究院,由香港港澳公司獨立主辦,是中國大陸最早的一批證券類報刊。週刊社設在海口市龍昆南路華景大廈辦公,採編和發行人員全部招聘自大陸。這裡刻印著我人生和新聞專業的許多第一次。週刊社人員後因薪資待遇不公,全體辭職;隨後,我與海南省司法廳《法律與生活》月刊合辦廣告公司,租設在海口市新港碼頭武漢大廈六樓一套寫字間辦公。

1994年年初,「六四」五週年就要來臨,心結未斷。我關閉了廣告公司,專心撰寫兩本書,以此紀念「六四」五週年。我想到把自己在1989年的經歷寫出來,於是跟香港一家有交往的出版公司談妥,我撰稿由他們出版發行。「六四」真相,應該讓更多的中國人知道,人們不該淡忘它——不該忘記那些倒在槍口和履帶下的無辜者;不該忘記仍在監獄的人;不該忘記處處遭受壓制、艱難維生的「六四」參與者;不該忘記亡命海外的人們;不該忘記死難者的親屬。明知道會被編織罪名再次被抓捕,但我無法克制內心的衝動。我只是不願選擇沉默,不想做懦夫。英雄無法選擇歷史,而歷史卻需要英雄,哪怕是庸人眼裡的悲劇英雄。我們別無選擇,除非選擇苟且偷生。我們不是英雄,只是捍衛自己說話的權利和真相。

在海口得勝沙郵局租信箱時,一大串號牌鑰匙,我獨獨挑選了「68」號信箱,圖個吉利順口。巧合的是,我被海口市公安局政保處抓捕的日子竟也是1994年6月8日,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進入六月,海口颱風季節來臨。我與妻子租住在海甸島四廟一棟新建的居民樓頂層。颱風雨連續下了好幾天。狂風暴雨搖撞著窗戶,雨水沿著四扇窗戶縫隙,源源不斷灌進房間,地板上一片汪洋大海。害得我手忙腳亂,抗洪救災。《六四大寫真》、《海南黑社會全記錄》兩部書稿基本完成,放在一隻大行李箱裡。我想等等,再找資料補充修訂。

在自我封閉寫作的日子,每天晚上,我騎車去市區接妻子下班,順便散心、吃飯。一個禮拜沒有去郵局拿郵件了。妻子說,她下班後,可以順便取郵件,我制止了。我不願把內心的恐懼傳染給她:我預感到郵局是危險的陷阱。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有明白地告訴過崔青海和妻子,我不想牽連他們。

6月8日午後,暴雨間歇,我決定冒險去得勝沙郵局一趟。騎車抵達郵電所,在營業大廳轉了一圈,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我進入後院,穿過值班室。幾個男子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玩撲克牌,他們望了我一眼。我遲疑了一下,徑直靠近擺放在辦公樓梯下的一排綠色鐵皮郵箱。快速打開信箱,拿出信件,轉身離開。

突然,一個穿白襯衣、20歲出頭的男子堵在唯一的出口。「68號信箱是你的?」說話間,奪走我手裡的信件,查看起來。

「你是誰?幹嗎?」 我回話當口,對方拿出一個證件在我眼前迅疾晃了一下,雙手抓住我,大聲喊:「我是公安局的,來人啊!」 四、五個便衣員警聞聲圍了上來。剛才從他們面前經過,大意了,沒有覺察出他們的身份。信封上的地址已經表明了我是信箱的主人,說多了沒有用。錚亮的手銬拷住了我的雙手。背銬。一隻胳膊搭在脖頸,一隻胳臂扭在背後,雙手銬在後背。我聽見自己的肘骨節嘎巴、嘎巴響,鑽心地痛,差點背過氣。覺得自己兩條胳臂斷了,疼得我大聲亂罵:

「你們是什麼人?我犯哪條法了?操你M,有種開槍啊!」

「市公安局政保科的,你做了什麼應該清楚。哎,蠻囂張啊你,敢罵我們,找死啊你!」

「你們這是綁架!」

「你的同夥是誰?說,你老婆在哪裡?你才放出來幾年啊,又搞搞正。說不說,寫的東西哪?」

我戴過土銬、前銬,以前見過背銬都是銬逃犯和重刑犯的。一會兒,汗水濕了衣服。手錶、傳呼機、錢夾、身份證、記者證、鑰匙鏈和自行車鑰匙,全被他們搜出來擺在桌子上。領頭的年輕男子拿著我的身份證,興奮地給局裡電話彙報:

「逮住了,對,一個,是他……快派車來。」

我掙扎著被按住蹲在地上。他們對照過幾個證件,然後連同信件,謹慎地裝進牛皮紙檔案袋裡。我蹲在角落裡,雙臂象遭刀劈一樣,疼得我渾身打抖。汗水打濕了眼鏡片,眼前一片模糊。

紕漏出在哪裡?

後來我才知道,公安局在郵電局都有便衣隨時檢查可疑郵件。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從來不要輕視你的對手。我心裡閃過念頭,怎麼通知亞男和崔青海,趕快躲起來,保管好手稿,不要被查收。這是「犯罪」證據,不能落入他們手裡。從他們在郵局蹲守,可以判斷,其他人行蹤他們並沒有掌握。只要我嚴守口風,崔不會暴露的,妻子沒有什麼對付公安的經驗,就難說了。看來他們已經摸透了我的底細,要逃脫嚴密的追捕羅網,幾乎不可能。我索性坐在水泥地上,咬緊牙關,不吭聲。

抄家,疲勞審訊

我被拽到郵電局二樓辦公室,便衣頭頭讓人指認是我辦理信箱手續的。一個男子盯住我端詳了半天,說時間久了,他記不清楚辦理信箱者的體貌特徵。便衣讓對方翻找我租信箱的收款收據。果然找見了,上面留著我用化名的簽字。

幾個便衣拿到收據,擁著我下樓,推進剛被叫來的白色警車。

雨又下了起來。我彎腰半跪在後座,四周坐著便衣。手臂完全麻木,失去知覺。血染紅了後背。那個穿白襯衣的便衣發現了,告訴頭頭。頭答,馬上到局裡了。

警車鳴著警笛,穿行在燈光斑斕的大街。窗外是陌生的街景。我被帶到海口市公安局政保科辦公室,50開外的李科長親自審問。背銬打開。

審問進行當中,我被搜去的傳呼機唧唧響起來。他們警告我,誰呼你?對方問起在哪裡,就說跟朋友在一起,其它不要亂講。原來是妻子的電話。她問我在幹嗎?要我在她下晚班後去接她。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旁邊的員警摁斷了電話。他們例行問過我的家庭、學校和工作經歷,仔細盤問我跟哪些六四份子保持來往,怎麼瞭解海南黑社會的。我回答自己一個人寫作,沒有其他人參與,全部資料來源於海內外媒體的公開報導,以及自己和同學的血與火的經歷。

審問了一個小時,他們急著找到其他人的線索,拿到書稿。

5個員警帶我去抄家。我被重新戴上手銬。這次用前銬。兩隻手腕浮腫,皮肉磨破了,手銬嵌進肉裡,仍然鑽心地疼,但要比背銬好受許多。我唯一擔心的是崔青海暴露。警方很可能依據我從海外媒體獲得的大陸沒有公開的六四內情,捏造藉口給我定罪。我想妻子不會受到牽連的,她什麼也沒有參與,大不了是知情不報。如果見到妻子,暗示她不要提起崔青海,那我就放心多了。我擔心員警單獨審問妻子,她沒有經驗,會全部交代出來。

警車駛往海甸島。我有意拖延時間,藉口剛搬來,不熟悉周圍的環境。我指揮著警車在樓群的小巷子裡轉來轉去。我們都沒有吃晚飯,員警買來餅乾和礦泉水,在車上草草填飽肚子。我想妻子下班不見我接她,她會打call機,我沒有回音,她會預感到我出事了。如果見不到她,這也是一個警報辦法。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我指點來到樓下。員警用衣服遮蓋住我雙手上的手銬,我沒有弄明白他們的意圖。

員警跟房東老頭子說明身份,一起上了我租住的六樓。房東老頭疑惑地望著我,什麼都沒有說。李科長跟他用海南話說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

員警分頭在幾個房間搜查,很快發現了行李箱裡的書稿。信件、照片、相機、採訪本、通信錄、現金,刊登六四和黑社會的書報,全被當作證據擺在茶几上。他們逐件翻看起來。

員警問我,你妻子幾點下班。他們似乎不很關注她,我暗暗地鬆口氣。搜取的物品逐一登記後,員警讓房東在登記紙上簽字。他們點完現金,問我數額後,又告訴房東,然後放回原來的衣櫃裡。我提出給妻子留張紙條,他們同意了。

我寫道:「亞男:我在市公安局政保處,員警正在調查取證,我一個人還好。以後沒有人照顧你,你要保護好自己。去找韓超或者辦事處的朋友,他們會幫助你的,最好找一個律師。家裡拿走的物品,房東知道。暫時不要告訴家人。劉水 即日」

李科長翻看後,嘟噥了一句:

「寫上,讓你老婆明天上午來局裡。這些是什麼人?」

我:「現在可以電話告訴她,這是甘肅省駐海南辦事處的老鄉。」

科長瞪我一眼:「不行,你們不能通話。你是省裡督辦的大人物,把這些人劃掉,重寫。」

我在紙條末尾補充寫上:「我一個人關在局裡,明天上午可來政保科找。」

又在人名處塗抹了幾筆。

「讓你重寫沒有聽見嗎?要麼不要留了。」

我:「沒有紙寫了。」

旁邊一個員警說:「對你很客氣了。」他拿過筆重重地塗抹掉人名。

換過血衣和鞋子,我又被帶回局裡,繼續接受審訊。我留的紙條,寫明我一個人,就是暗示妻子,其他人是安全的。但願她能明白我的意圖。直到三年以後獲釋,我才知道,她讀懂了我的意思。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當天晚上回家,還準備跟我算帳,怪我沒有去接她。房東告訴她我被抓的消息,她嚇傻了,不知道怎麼辦。竟然半夜跑到海口市公安局找我。6月9日,她再次去公安局,「自投羅網」,當即被關進了拘留所。15天裡,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我出獄後,她捲起褲管給我看,雙腳腕處被牢頭用香煙頭燙傷的疤痕,歷歷在目。

當晚一夜,我被強制接受突擊審訊,翻來覆去問那幾個問題。

6月9日凌晨,儘管一夜未眠,可我頭腦異常清醒。我被戴上手銬,三個員警押我登上警車,不知道送往哪裡。我猜想可能是去看守所。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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