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逝世許多年,一些村民到我家時還會念叨:「五婆是好人」,祖母輩份高,祖父排行老五,所以村裡人尊稱祖母「五婆」,她的好是和善地對待每一個人,家門口有一株桃樹,桃子成熟時,小夥伴到我家門口時,祖母總是會摘一些送給他們。
祖母是一位佛教徒,她的口頭禪中經常出現佛教有關的語句,相信善惡有報,許多事情發生,是前世因緣,擡頭三尺有神明,這些語言反應了她的信仰,也決定了她的心性與處世態度。我現在還能記起,祖母跟我講「萬世修得同船渡」的因緣,令我好奇與若有所悟:陌生人在同一條船上,需要無數的巧遇際合,陌生人的一次偶遇也許再也不會相逢。能感悟到這種因緣,就會珍惜與陌生人的偶遇,當然也就不會因為在車船上被踩了一下腳而產生衝突。宗教信仰或禪悟對人心性的影響,確實是神奇的。
祖母在世的時候,村子裡的人都敬重她,她去世多年,還有人懷念她,春節之前的家祭,一些親鄰還會給她奉香。
儒家通過四書五經、子曰詩雲進行教化,宗族前輩通過家規家教進行訓誡,而佛教則通過輪回與報應來教化人心。中國民間的良風美序,甚至東亞區域的民風民俗均與儒釋道的教化密不可分。
泛神信仰與民間善意
因為多神敬畏,萬物有靈,所以村莊的人們保持對天地間無形力量或隱形力量的敬畏,也對所有生命尊重,基督教信仰共同體講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佛教講眾生平等,中華民間的同情心更為泛化,不僅對人、對動物、草木有一份同情,對與生活生產有關的物品也持有敬畏。
對草木:春不動土,為什麽初春之時不要山林中挖掘?因為此時草木發芽,會傷害新生的生命體;
對家中出現的蛇:用鐵鉗夾住,放歸山林,不得傷害;
對牛:過年的時候家家送雞蛋餵牛,表達對牛的感謝,春夏季節放牛,每天讓牛吃上青草;
竈有竈神,門有門神,《禮記》的五祀:門、戶、中霤、竈、行,為守護家宅的五位神明,民間只對門神與竈神有關照與祭祀,對門神恭敬是貼對聯或門上貼福壽字,而竈神是臘月二十三或二十四過小年祭祀;
水鬼:關於池塘或河湖中有水鬼,各種傳說非常豐富,也非常驚悚,它對兒童少年玩水是一種禁阻;
執路神:夜晚出現的神怪,使人迷路,無法回家;
最重要的當然是祖宗魂靈:通過牌位祭祀,文化大革命破四舊後,這個位置多被毛澤東像占據,村民只有在春節前上墳祭祀祖先魂靈;
人類社會與鬼神社會如此錯雜相處,導致人不僅被神庇佑,也會被鬼怪恫嚇,現實社會被置於一個無形鬼神社會的籠罩之中,這是非常奇妙的人文生態。
多神敬畏、萬物有靈,對人、對動物、草木有一份同情。(Dikaseva/Unsplash)
因為「抬頭三尺有神明」,所以「人在做,天在看」,人人對天、對神、對祖先有敬畏,所以會規範自已的行為,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慎獨」,不做傷天害理的壞事。
當人對自然物、對鬼神都有敬畏,人對人的親善也也會增加,泛鬼神敬畏與一神教一樣,都能使社會保守德性,不逾越底線。
對泛宗教信仰的思考
中國人對天的信仰是對終極力量的信仰,自傳說時代「絕天地通」之後,祭天權被君主壟斷,百姓只祭祀地方神靈與祖先,祭天的威權與統治權相維系,但百姓卻仍然對天有自已的敬畏,譬如民間對天發誓,是非常嚴肅的對證誓言。
天地與祖先構成了民間社會最重要的二元信仰,對天地的敬畏是虛的,而對祖先的敬畏卻是真實的,對其它神靈的祭祀或出於功利,或由於畏懼,構成信仰生態體系。
孔子所言「敬鬼神而遠之」,使中國主流社會多了一份理性,孔子還有言「祭神如神在」,卻又使中國社會多了一份對宗教的寬容與真誠。
佛教進入中原,伊斯蘭教進入中原,甚至基督教進入中國,都沒有遭到像其它宗教信仰區域中的那樣激烈的排異反應、戰爭衝突,得益於中華文明的多神信仰與寬容理性。
泛神信仰的弱點,一是:離開鄉村原生態之後,整個信仰道德體系無所寄託,在城市或陌生狀態中,極易失去底線;
其次是,沒有宗教組織,儒教沒有形成宗教傳教體制,宗族的規約也只是在穩定的村莊生態中有效,當宗族力量式微,自由往往就沒有了責任。
還有就是基督教等都有統一的經典教義,具有普世教化意義,而泛神信仰難以普世化,也就無法形成一個信仰共同體,道德力量與社會力量因此都有限,強大的信仰力量在國家轉型時間有決定性的意義,龐大的帝國沒有強大的信仰力量與信仰組織以精神力量支撐,一次次的政治轉型失敗,從信仰源頭上才能找到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