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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春天裡與李遠哲先生的一次餐聚

  • 時間:2023-04-14 15:30
  • 新聞引據:採訪
  • 撰稿編輯:新聞編輯
記春天裡與李遠哲先生的一次餐聚
李遠哲先生席間應作者要求,在《李遠哲傳》首頁題字。(圖片:劉老西提供)

李先生唱日本童謠《桃太郎》

新冠禍禁足三年後的春天,Y先生夫婦在台北錦州街的「大和日本料理」店宴請李遠哲、吳錦麗夫婦及好友MZ和我們一起餐聚。

李遠哲先生1986年以中華民國及美國雙重國籍的身份獲得諾貝爾化學獎,擁有全球42所大學之榮譽博士學位,是日本學士院唯一的一位台灣人名譽院士。1994年放棄美國國籍,返回中華民國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1994年-2006年)。「他回台灣絕不是為了換一個實驗室進行科學研究,甚至也不僅僅是為了『科學、教育與文化的提升』,他是為了接受『全球化、民主化』的挑戰,全方位將台灣變成一個『美好的地方』。這只能指向一個民主秩序的建立」。

我們驚詫於李先生自然而優美的日語。
李先生微笑:「我到九歲為止在新竹的小學接受日語教育。日治時代結束後,因為只聽得懂日語,台灣話卻『不得意』(結巴的意思),是一個被欺負的三腳仔』」。

少年時代的李遠哲即讀完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後來我在《李遠哲傳》(作者藍麗娟,圖神出版社有限公司,2017年版)中讀到:「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句名言,像一顆子彈深深嵌入他的心。他總結讀書心得:「因同情別人而流淚能淨化人性」。

李先生追溯讀研究所時代的日本教授,追溯台灣日治時代的小男童們以長大當軍人為自豪時,因自己的理想不是當兵,而是當一名老師,因此老師在家訪時向父母說自己是一個「變人(怪人)」。
席間,李先生輕輕唱起兒時的日本歌,一首是《日本海軍紀念日之歌》,另一首是《桃太郎》:

桃太郎,桃太郎
腰間繫著糯米糰
請給我一個哪,
給你吧,給你吧
現在踏上討伐鬼怪的征途
若跟我們走,就給你一個
走吧,走吧

從桃子裡誕生的桃太郎,用吉備糯米糰收留了小白狗、小猴子和雉雞,一同前往鬼島為民除害的民間故事,在日本家喻戶曉。童謠《桃太郎》自1911年榮登日本音樂教科書《尋常小學唱歌,第一學年用》之後,成為「文部省唱歌」。

時隔七十多年光陰之巨流河,李先生完整而清楚地記得曲調與歌詞。

思想、人身、資訊的自由是科學創造的根本條件

《李遠哲傳》有這麼一小段:1953年,據說一位「思想有問題」的人借給正就讀於台灣省立工學院電機系的堂兄李遠容一本「禁書」,堂兄被警備總部抓走,被判「知匪不報」罪。
少年李遠哲熱愛讀書,當然包括禁書在內。高三時曾目睹同學從教室被便衣憲兵帶走。後來傳言這位同學的日記被查出有問題。李遠哲告誡自己「今生絕對不寫日記」。

筆者不禁同李先生聊起一位劉先生。他也是一位 「今生絕對不寫日記」的人,還深怕因下一代碼字撰文而闖「文字禍」。

劉先生與李先生同為1936年生人。

少年小劉曾是長沙雅禮中學的學生,在這所耶魯外國傳教士創辦的教會中學,聽老師講哥白尼、達爾文、愛迪生、居里夫婦等為人類科學做出貢獻的科學家的故事,對科學,尤其是化學產生了興趣。少年小劉也像少年小李那樣,發奮讀書,想當一名科學家。

李先生就讀台灣大學化學系時,劉先生就讀於北京大學化學系。

1959年,李先生台大畢業,升入清華大學原子科學研究所,1962年,留美至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化學系,此時勞倫斯放射實驗室已擁有七位諾貝爾獎得主;

劉先生在1957年因《日記》中記載了青春的苦悶和對黨官僚的不滿情緒,被人告密,被劃分為「右傾」,後來升級至「右派」。北大只讀了不到兩年(其中好幾個月在北京郊外修建十三陵水庫)就被開除了學籍,黨籍,發配至江西省一個窮鄉僻野的礦山勞動改造。不久逢「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三年困難時期」。
据原新華社高級記者楊繼繩研究,大約有三千六百萬人因這場人為的災難—饑荒和暴力而非正常死亡。

在井下扛活的白面書生劉先生,每天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兩眼冒金星。至今劉太太笑劉先生吃飯像「餓癆鬼」,「吃過的碗舔光盤,省洗碗水」。

1968年,李先生離開哈佛大學,應聘至芝加哥大學。

大陸正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面勝利萬歲」時期。劉先生寫給母親的一首悼亡詩,本來藏在北京父親家的景德鎮瓷器花瓶裡,但被紅衛兵「抄家」抄出來,詩歌把「死去的反動地主婆」比作「八寶山上的一株青松」,觸犯王法,那還得了,一支名叫「金箍棒」的造反派揪出了「歷史+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劉先生,批臭批倒,再踏上一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
1969年,劉先生的父親,一位更老的老劉,曾懷有「科學救國」理想的技術工程師,被造反派從北京押送回湖南耒陽老家「遊鬥」,同年冬天被發現死在獨居小屋。

1974年李先生應聘至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與勞倫斯伯克利國家實驗室。

劉先生從礦山下放到農村去養豬。劉先生省吃儉用,買了幾本養豬和治療豬病的科普書,結合他的化學知識攪拌養豬飼料,養了幾頭又白又胖的母豬。眾母豬肚子爭氣,生了幾窩豬仔。年關時,劉先生掄起袖子抓豬尾巴,幫忙殺豬、放血、剃毛,分得一臉盆的豬下水,樂呵呵地滷的滷,熏的熏,然後一層層用油紙包好,擠汽車,爬火車,一路顛簸八百公里,背回去給被迫分居兩地的妻兒。一家人關門啃肉,皆大歡喜。至今,劉先生對黑心的化學添加劑加工的「魔法肉」痛心疾首,懷念從前的純豬肉「好過癮」。

李先生獲諾貝爾獎時,劉先生早已被浩蕩的黨恩平反昭雪,當了地方上的一名技術幹部。

北京大學劃出的被侮辱、被歧視的716名「右派分子」,百分之十被迫害致死。頂尖的化學家,中科院化學研究所所長曾昭倫文革中被整死,年輕的化學系副教授廬錫錕服敵敵畏自殺;留美回國的化學家傅鷹被掛黑牌子批鬥……。

命硬的劉先生,挺過歷次政治運動的揪鬥,耄耋之年又挺過新冠「清零」,挺過假藥假治,如今在病床上痛苦地掙扎。而醫院為了提高病床的周轉率,立下鐵規,患者住院不得超過兩個星期,也就是說,每隔兩個星期,必須到別處「兜」一圈。他的下一代,甚至無法回去握住他的手。

各位看官眼睛停在這裡,會不會捶我一頓?寫餐聚,卻滑筆作無聊的比較,「只憑這般呆,癩蛤蟆怎想吃天鵝肉」。

但看官請思忖片刻,諾獎得主大都在美歐,哈佛大學160位,劍橋大學120位,接下來哥倫比亞、麻省理工、牛津、劍橋,耶魯等。李先生獲獎時,柏克萊加大已經擁有十幾名諾獎得主,因此,一張祝賀卡片上風趣地寫著「又少了一個停車位了」。
但大陸頂尖的清華、北大如何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然者何?水土異。水土即思想的自由、人身的自由、資訊的自由,科學創造力的根本要素。

兩個半小時的餐聚,李先生時不時關愛給師母夾菜,繼而津津有味地傾聽Yang先生談做菜心得,談「綁匪、小孩和吃魚的故事」。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古詩吟,今人唱。

作者》 劉老西 時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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