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工人權大步走》解開移工、雇主與仲介的三角習題 - 新聞

最新官方數據顯示，全台失聯移工超過8萬3千人，比去年同期增加將近2萬人，血汗、低薪與不夠友善的環境，讓移工不得不冒著被遣返與失去身份的危險，在陌生的國度裡選擇「消失」。喊了多年的仲介制度改革，到底改了多少？不合理的收費與剝削，吃掉了移工出賣青春與勞力換來的微薄薪資，也讓許多雇主「等嘸對的人」；移工、雇主和仲介的三角習題如何拆解？有可能創造三贏嗎？記者帶您從台灣的移工零付費案例一起找出答案。

仲介良莠不齊強迫勞動ing 政府有決心要管嗎？

船東紀添議：『(原音)我們很常遇到，我們要A，它(仲介)給B，就是說我們要一個會講中文的，它給你一個不會講中文的，我們要一個會煮飯的，它給你一個不會煮飯的，人(移工)已經來到船上了啊！難道你還要讓他坐飛機回去嗎？』

對於政府管不好仲介，船東紀添議很是無奈，他指出，實務上，不太可能只為了換掉一名船員，就延後出海作業時間。他坦言換過好幾家移工仲介，尤其看不慣移工來源國和台灣兩國的仲介互踢皮球、推卸責任，最後他發現還不如請自家外籍漁工推薦同鄉人來得省麻煩。

除了有雇主不滿意仲介服務品質，印尼籍家庭看護工Atik也大嘆，明明仲介提供的服務少得可憐，甚至雙手一攤說「你如果遇到問題就打1955專線」，這樣的仲介也可以每個月「合法」收取服務費，她直覺「仲介收太多錢」，她覺得不用什麼都靠仲介，如果可以，她想自己辦，她說：『(原音)不用什麼都用仲介，因為有時候仲介都...我不知道啊！沒有全部的仲介啦！可是仲介他們自己都想到他們自己跟老闆，有時候不會幫我們吧！仲介都是看老闆。』

在台灣工作14年的印尼看護工Atik (Atik提供)

10年前來台的越南籍機構看護工丁氏香也說，來台第一年，仲介每個月跟她收取台幣1800元的服務費，第二年每個月1700元，第三年每個月1500元，接下來，不管幾年，她每個月繳1500元繳到現在，從不間斷。其中，頭一兩年最辛苦，因為她的月薪才台幣1萬7千元，卻同時要繳仲介服務費和貸款，丁氏香說：『(原音)來三年，我們一年半才還完仲介費，因為我們來這邊大部分都貸款嘛！現在薪水比較高一點，也是差不多一年才還完那筆仲介費。』

丁氏香所謂的「貸款」是因跨國就業衍生的債務，這符合國際勞工組織11項強迫勞動指標中的「抵債勞務/債務束縛」(Debt bondage)項目定義。

越南籍機構看護工丁氏香是開南大學越裔專班學生，她身穿傳統服裝在校園拍照留念。（丁氏香提供)

根據《九槍》導演蔡崇隆觀察，越南籍移工最常抱怨「抵債勞務」問題，他期許，台灣政府用打擊毒品走私、槍械走私的心態，透過跨國合作打擊仲介違法剝削行為，他說：『(原音)有一些搞不清楚的人會說，啊你們越南人自己剝削越南人，你們自己去處理就好了嘛！你越南政府自己去抓就好了嘛！但是，他這個就是很外行的說法，因為移工引進是台灣跟越南兩國仲介一起合作進來的嘛！我所得到的資訊就是，台灣仲介是拿比較多的，而且也合理呀！因為台灣仲介掌握著上游的名額呀！又不是你(越南仲介)給我(台灣仲介)多少移工，我就開放多少名額讓你來，名額是由我們政府和企業這邊釋放出來的。』

仲介違法收費亂象叢生 勞動部管不動？

根據行政院去年提出的《國家人權行動計畫》，為了確保外籍移工享有尊嚴勞動與生活條件，第92號國家人權行動是「減少仲介介入移工契約」，主責機關是勞動部，關鍵績效指標是「透過雙邊會議協調移工來源國落實勞動契約驗證。」

對此，成立超過20年的移工組織「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專員許惟棟表示很困惑，「減少仲介介入移工契約的關鍵真的在於契約驗證嗎？難道在勞動部眼裡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嗎？」許惟棟強調，真正的剝削根本不在勞動契約這一紙文書上。

他感嘆，今年台灣仲介違法收費格外猖獗，在移工身上剝了好幾層皮，不肖業者即使每個月收仲介服務費，原本包辦的基本服務，現在額外加價，如果仲介收錢不辦事，移工也只能任人宰割，許惟棟說：『(原音)甚至一直到最近我們還接到很多案子是，他(移工)連延長居留證、辦理護照，這些申請文件最基本的事情，他都被收費，而且是被收到七、八千塊(台幣)，結果，勞工他也走投無路，因為現在的狀況是，所有工作都被仲介綁住了，他走投無路也只好試一試，我們每次接到這種申訴，我們都會問勞工「你都不擔心你匯錢去，你找不到工作，那你不就白花這個錢了嗎？」可是，勞工卻會告訴我們說「但是，如果我不匯這個錢，我就是完全找不到工作，我如果不付買工費，我最終就是得要回國。」』

廢除私人仲介制度 國對國直聘行不行？

許惟棟指控，許多不肖的仲介業者似乎是餓瘋了，疫情期間少賺的，現在想通通賺回來，今年情況嚴重到，只要在街上隨機找移工攀談，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買工費行情，即使政府說歡迎檢舉，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實務上，移工舉證困難。他也重申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多年來的主張，「如果政府無法管好仲介，就應該廢除私人仲介制度，並把責任承擔起來，實施政府對政府直接聘僱」。

不過，聘僱移工流程繁瑣，從服務需求端來看，前勞發署跨國勞動力管理組組長薛鑑忠認為，移工雇主已經習慣「花錢了事」，廢除私人仲介制度可行性低，他說：『(原音)就我個人的看法，我會認為，因為有需求，因為台灣20萬的家庭、許多的中小企業，在引進、招募和後端的服務是必須要仰賴仲介公司來提供協助的，所以，我會建議應該要加強仲介公司的管理，至於說如何來管理呢？應該著重在於未來服務費的檢討，第二個是如何杜絕買工費的存在。』

從服務供給端來看，根據勞動部最新統計，目前全台有1863家移工仲介業者，一共聘有4332位就業服務專業人員，根據《私立就業服務機構許可及管理辦法》第6條規定，勞動部推估移工仲介從業人員總共2萬至3萬名，一旦廢除仲介制度，政府首先必須面對大規模失業問題。曾庇護協助超過1500位移工的「群眾服務協會」移工政策處主任汪英達也指出，公辦仲介難度頗高，因為這等於政府要增加大量人力，基本上，與公務機關人事精簡政策方向背道而馳。

落實公平聘僱 政府魄力不如RBA?

綜合各種現實因素，汪英達的看法類似薛鑑忠，汪英達認為，如何減少移工負擔、減少對移工的剝削才是重點，而他首推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sation，簡稱ILO)發起的「公平聘僱倡議」(Fair Recruitment Initiative，簡稱 FRI)。

所謂「公平聘僱」原則指的是，所有因聘僱衍生的費用都應該由雇主支付，因為雇主是求才的一方，而且台灣雇主有權決定自家移工配額要留給哪家仲介做業績，汪英達說：『(原音)雇主是有Bargaining Power(談判能力)的，他是有議價空間的，他不會像移工傻傻呆呆的，你講多少我就給你多少，這樣子也才能夠讓這個費用比較正常、比較公開透明，所以這才是一個比較根本的解方啦！可惜的是，台灣政府就是怕得罪雇主跟仲介，我們政府的魄力連RBA(責任商業聯盟Responsible Business Alliance)都不如，這是最讓人失望跟憤怒的一點。』

汪英達口中的RBA責任商業聯盟，是全球工業供應鏈中最大的企業社會責任聯盟，號稱全球擁有超過500個企業成員，這些企業以及其下游廠商都必須遵照RBA行為準則。

舉例來說，全台前三大手機印刷電路板(PCB)供應商「燿華電子」正是因為有客戶是RBA成員，長期實施移工零付費政策，剛獲得總統蔡英文親自表揚的模範移工范氏安，就是受惠者。范氏安說：『(原音)我第一次來(台灣)，然後回越南，好像全部只有剩20幾萬吧！(記者：台幣？)對，那時候仲介扣很多，來(台灣)要費用嘛！每個月還被扣(錢)嘛！剩沒多少，所以我才(又)來台灣啊！可是我來燿華電子(工作)不用錢，例如我們現在每個月也不用扣仲介費呀！(記者：意思是你賺多少都是自己的？)對！(記者：你來台灣的時候也沒有扣任何仲介費？)對！』

模範移工范氏安 (陳念宜攝)

其實，許多台灣電子大廠為了爭取國際訂單，無不努力落實移工零付費政策，汪英達指出，就連台灣雇主收移工仲介紅包的陋習，也是受到RBA行為準則的影響才有所收斂。

不只廠工OK 家事移工零付費也行得通

廠工有RBA保障，那家事移工呢？台灣家事移工主要來源國印尼2020年起主張移工零付費政策，要求台灣雇主負擔移工來台一切費用，包含往來機票、護照、簽證費用及仲介服務費等，雖然勞動部先以加薪因應，但知情人士指出，印尼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而且在供需法則之下，未來5到10年內，支付仲介費用的人或許很自然會從移工變成雇主。

事實上，台灣有仲介業者透露，印尼政府除了透過檯面上的官方會議，早在4年前就曾和台灣仲介討論推動移工零付費政策，其中，一家移工仲介A眼看各國搶工是現在進行式，台灣的勞動條件對移工來說越來越沒吸引力，因而推出外籍看護工零付費引進方案，如果雇主願意支付印尼移工來台所有費用，就能聘到有來台照顧工作經驗以及華語溝通能力的看護工。不過，當初追求勞雇雙贏的移工仲介A卻收到黑函，疑似是同業不滿A破壞市場行情，外籍看護工零付費引進作業因而緊急喊卡。

移工仲介A表示，近年來各國搶工大戰逐漸白熱化，加上去年受疫情影響大缺工，因應雇主的需要，A才在去年底低調重啟外籍看護工零付費引進模式，每位雇主平均需要多付台幣10萬元，可以採分期付款，平均每個月負擔9千多元，如果中途停聘，還沒繳納的分期款項就不收取。移工仲介A透露，從去年底到現在，至少20位移工透過此模式成功媒合引進。

「移工零付費」這個概念究竟有多少雇主會買單呢？曾聘用外籍看護的台灣雇主唐平榮預測，台灣低薪問題將是一大考驗，當然，如果政府不干預，未來就交由市場機制決定，也就是說，端看是移工更需要工作，還是雇主更需要員工。

減少依賴仲介 提升移工華語能力是關鍵

不管是政府對政府直接聘僱，還是移工零付費制度，只要移工不被亂收費，問題就解決了嗎？在英國開顧問公司打擊人口販運的台灣人江玉敏可不這麼認為，她指出現況是，在台移工任何生活大小事都依賴仲介，語言不通就是問題所在，她說：『(原音)不管是用什麼方式進到一個國家，不管你是難民，不管你是經濟移民，不管你是移工還是學生，都是應該學語言的，我認為這是非常基本也不過分的要求，當然，語言(能力)要到什麼程度，到底是A1、B1、C1？這我覺得是可以討論的，可是，我認為，一句話都不會講，沒有辦法自我介紹、沒有辦法講說「喔！我現在遇到困難了」、沒有辦法自己點餐、沒有辦法去醫院講我現在遇到什麼狀況，這是極度危險的，這些外來的移工、移民們會遇到很多問題，也讓本國人無法理解這群人，然後造成很多隔閡跟問題。』

旅居英國的江玉敏深有所感，她認為，台灣不能一直把移工當工具人，長期而言，移工需要有一定的語言能力，才有機會融入台灣常民生活，在台灣活得人模人樣，就像當初內政部為了在台外籍配偶，制定《外籍配偶生活適應輔導實施計畫》那樣，江玉敏建議政府盡快提供移工學華語的完整配套措施，這是落實移工人權不可迴避的一環。

勞發署跨國勞動力管理組專委黃偉誠則不諱言，內部也曾有相關討論，目前也已經先從中階移工開始設立語言門檻，他說：『(原音)語言的部分，這其實我們思考過啊！但是，如果你要求語言程度更高的話，能踏過這個門檻的人勢必又更少一些了，目前我們還沒有把這當作是一個要件啦！我們(把語言程度)當作要件是在中階移工的部分，我們會要求中階移工他的華語文或是他的閩南語，可能要達到一定的程度，都是基礎級，移工基本上能勉強做些溝通就可以了。』

正在申請轉任中階移工的范氏安今年通過華語文能力測驗四級檢定，她肯定地表示，華語能力越好，在台灣生活的確越自在開心，因為工作更順利、加班賺錢機會更多、人際連結也增加、精神生活也更豐富，她甚至會藉由看電影調劑身心。

從范氏安的例子可以看出，光是實施移工零付費政策、強化移工華語能力，就能讓移工活得像個人，落實移工人權並非遙不可及，台灣能否出現更多范氏安？不管是提供移工學華語的完整配套、加強移工仲介的管理還是落實公平聘僱原則，甚至是開辦政府對政府直接聘僱，台灣政府或許可以趁今年開發移工新來源國之際，用實際行動展現魄力，證明「人權大步走」不只是官網名稱，台灣是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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